我在视频中看见了李纳赐的葬礼。
画面中闪过几张我熟悉的侧脸，有些曾与我在航天部一起共事过，有些则是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大佬，人人穿着黑色礼服，牧师致辞时，一切都显得如此安详肃穆。
时间仿佛没有在詹宇的脸上留下痕迹，她还是如我十几年前初见她时的模样。不知是谁说过，不会老的人，一般都不会有善终。
这话大概对我也适用。
詹宇在第二天与我会面，同时还带来了我的家人。
“儿、儿子……”
母亲在看见我的第一面时就已经泣不成声，我不知她的情绪宣泄是出于对我一个人孤独漂泊宇宙而感到同情，还是因为他们在地球上过得痛苦。
父亲很少和我说话，现在也是一样，只一味地扶着痛哭中的妻子不让她倒下，连与对视都没有过，我早就习惯了。只是令我奇怪的是，妹妹没有出现。
“你妹妹她……她不肯见你，”母亲花了许久才平复情绪，“说了你别生气，她在闹别扭呢。快三十的人了，还是个孩子样，她说不知道见到你的时候该说什么，她想你骂大混蛋，却也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。那孩子，就是这样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
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。非要什么离别都得有一次面对面的告别，反而会让我感到困扰，仿佛人生的分合是因为有了那一句珍重才有意义。妹妹终究会在某一天突然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和哥哥说一句对不起，或者我理解你，然后这辈子都再没有机会把真心话说出口。但正是因为如此，我才会为人生的分合而感动，它不再是记忆中的一个画面，而是超越时间，真正永远弥留的一个遗憾。
“你恨妈妈吗？”母亲问道。
我感到诧异，“不，为什么这么问？”
“因为，是我们生出了你，把你变成了这副模样——永生的能力，那你永远都无法解脱了吗？妈妈感到痛苦、难过的时候，就会想，日后我上了天堂，一定能享受到加倍于此时受到苦难的幸福。虽然不一定真的有神，但这就是我们克服痛苦的方式呀。就算事后能出一口气，可受过的苦难已经成了过去式，谁也无法挖掉心中的这一块疤，唯有解脱才是彻底解开心结的办法，不是吗？”
“我……”
这就是母亲心中真正的想法吗？
表面上是对我关心，但实际上，我怎么听出了一丝宗教的意味？母亲她从不信教。
我失望透顶，不知是对母亲，还是对自己。
事实上今天的重头戏是詹宇找我的谈话，父母只是顺带，他们很快就要被拉下去，不能再占用十年一次的宝贵时间。
只是临走之际，父亲终于说话，“儿子，我会照顾好你老妈的，所以，你自己一个人一定要好好过下去啊！”
我愣了愣，点点头。
直至父母的背影终于消失，詹宇才轻叹道：“他可能不是个好父亲，但他确实在努力。”
“嗯，他文化程度挺高的，就是说的话土了点吧。”
我拍了拍脸，让自己露出欣慰的笑容。
“你也别强撑了，李纳赐去世你已经知道了吧？”詹宇问道。
“嗯，你呢，你有强撑吗？我看了老爷子的葬礼视频，全程你的表情比老爷子还僵硬。”我勉强开了个玩笑。
“寿终正寝罢了，没什么值得哭。”
我们不约而同陷入沉默。闲聊显然到头了，正事要紧。
詹宇酝酿了片刻，率先找到切入点，“根据联邦安全局的调查，你母亲和自称天神教的教众有来往，现在还没发展成对方的教众，但或许只是时间问题。”
“和当初袭击你的恐怖分子是同一类人？”我问道。
“不尽是。这些年随着地球异常增多，环境恶化，许多民众已经开始自然而然地寻求宗教力量来缓解心中压力，现在的情况不如当年，我们只能在最低限度上勉强允许这些宗教存在。天神教据调查，教义起源于基督教，算是有好的一面，但传闻他们和近期的游行示威有密切关联，所以还待考察。”
“如果证据确凿，我妈会被牵连吗？”
“看情况。”
“……算了，老爸都这么说了，我瞎操心也没用。”
我揉了揉太阳系，缓解大脑的疲惫，“对了，我妈是不是提到永生了？他们知道我的超能力了？”
“嗯，托李纳赐的福，联邦顺理成章地把诺亚方舟号和你的事情公之于众了。有些人相信，有些人只当是联邦撒的谎。反正诺亚方舟号已经逃离地球，人们信不信也不重要了。”
“原来老爷子考量了这一方面的因素吗？”
“是的，”詹宇肯定道，“早在我遭到暗杀之前，李纳赐就已经决定好这么做。他所担心的不只是地球本身存不存在恢复的希望，他认为大部分人类不可信，因为私欲是人类的本能，想要克服私欲就必须要有更崇高的某种信念，比如宗教。
“在未来，宗教必将成为人类文明的主流，只有将信念寄托于超越人类的神明，面对天灾人祸他们才能鼓起勇气抗衡下去，联邦必须要为之妥协。宗教盛行就会导致联邦权利受损，这是自古以来恒定不变的道理。
“教皇与国王终将有一个制衡点，为了夺权，为了谋取更多的利益，他们迟早要威胁到你的安全。恐怖分子会有一天端着热武器闯入科学院的总部，挟持人质迫使科学院交出诺亚方舟号的操控权，只要你还在以第一宇宙速度像一颗卫星围绕着地球运转，这种预想早晚可能成为现实。”
“所以老爷子才让我逃走……”
“没错。”
一想到老爷子付出了这么多，即便在他即将寿终正寝的年纪，他也依旧顶着众人的不解，强行做出改变人类命运的抉择，无论最终结果是好是坏，单论这份魄力，我都会一辈子铭记老爷子。
“是老爷子在生前最后交待你，把这些都告诉我的吗？”我问道。
詹宇摇头道：“不全是，他是有提过让我指点你两句，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，反正把真相告诉你就行了。”
“你还真是说到做到啊……唉，科学院有解决生物大灭绝的办法吗？看上去人类的现状还不算惨，真正要担心的是其他物种，地球并不是人类一个物种的乐园，虽然不太清楚生态平衡被破坏、食物链全部崩塌、地球物种只剩多米诺骨牌中的最后一张人类，究竟会导致人类走向怎样的结局，但想来也不会是件好事，不然你们也不会力排众议，坚决要送十万精英进入宇宙，保留火种了。”
“科学院是有物种拯救计划，但人类饲养的动植物，和野生的区别很大，它们难以构成原先生态环境中的一员，只是变成了依附人类的寄生虫罢了……”
“……”
我和詹宇一聊就是半天，直至方舟提醒我该按时用餐，我才终于感受到时间的流逝。
不过就算是就餐，我们还是闲不下来继续谈话。
詹宇捧着一只三明治，吃相文雅，“对了，联邦各地在你被开启第二宇宙速度之前，高层内部就开展了几场较为封闭的冬眠仓测试选拔，这是联邦首次将冬眠仓面对普通民众使用，大概各大区都会选中几个人。也不是说他们也是保留火种计划的一部分什么的，单纯就是做个念想，进入冬眠仓的人也无关能力，有些是靠运气，有些是联邦高层早就预定好的内幕，反正到这最后关头了，每个人都想死马当活马医试试。”
“我理解。”
“然后在这之中，有一个你熟悉的人，赵倩倩。”
“什、什么！”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时，我已经按捺不住情绪，激动地站了起来。
“算是联邦对你开的一个后门吧，也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补偿。赵倩倩今天就在科学院，想要见面的，马上就能安排。”
“想！当然想！”
我有好多问题想问赵倩倩，也还有一句好久不见想和她说。
下午我如约见到了赵倩倩，见到她的那一刻，我的嘴角就不自觉地上扬，笑容满溢。
“你变老了。”
“你倒是没变。”赵倩倩叹了口气。
二十来岁的赵倩倩满脸都是胶原蛋白，但奔四的赵倩倩已经有了浅浅的法令纹，但对于我来说，这样的法令纹是长泽雅美的法令纹，会令人不自觉喜爱上的法令纹。
“你结婚了吗？”
“没有。”
“有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吗？”
“也没有。”
“你在等我吗？”
“……”
赵倩倩闭上眼睛笑了，一副输给你了的样子。
“爱情并不是人生的全部，不是吗？但你一定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，不论你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，我都不想失去你。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道理。
“我不知道科学院里的你们都抱有怎样的目的、怎样的心情想去拯救人类，但对于我来说，我只想做一件事，那就是证明人类的情感伟大到足够跨越时间的鸿沟。这也是我所坚信的。”
我感受到心中正被幸福填满，只是现实还存有一些问题，“糟了，老爷子做决定太早，我这边已经脱离地球轨道了，到时候能不能回到地球都是个麻烦事。”
“这部分就交给你们科研人员解决吧，我相信，船到桥头自然直。”
“嗯，能给我个拥抱吗？”
“隔着屏幕？”
“嗯。”
我贴上方舟的巨幕，赵倩倩的怀抱占据了全部视野，而我大概才只到她肚脐眼的位置。虽然这副画面略显滑稽，但这是我十多年的宇宙漂泊生活中，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炙热的温暖。
是来自人心的温度啊。
“并不一定就要成为恋人，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不应该局限于此，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
我想要定格于此，将此刻的宁静永远保存在脑海。
然而——
刺耳的红色警报呼啸！
“发生什么了？”我赶忙问道。
“我、我不知道，”赵倩倩摇摇头，慌张地环顾四周，“詹部长！”
詹宇闯入画面，拉住赵倩倩的手臂，两人都是同样的不安，“走！恐怖分子闯进总部了，你赶紧躲到安全的地方去！”
刚吩咐完赵倩倩，詹宇又看向我，“赶紧掉头，快！让诺亚方舟号离开地球！这次恐怖分子的袭击非常突然，他们挟持了联邦高层，很快就要突破到核心控制室了，他们的目标一定是你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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